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兜兜轉轉,開個子博纔是正經事。

一篇基本單視角的雙耀

    輝想填詞,於是朋友介紹Anthony。通過電話,他們約在新界,突破的地頭。

    他很早便出門。不大喜歡遲到,不喜歡自己,不喜歡別人。少年時身材微胖,膽子又小,總招人欺侮,他早學會了不落他人把柄。雖然在他遇過的男子裏,準時的,實在不多。

    似乎有一兩年沒來了。舊地重遊,輝站在唐樓前,看着沙田亞公角山路33號的門牌,突然覺得突破其實有點像Y.M.C.A.。It's fun to stay at the Y.M.C.A.。他曾是那裏的常客,去了歐洲後,看到的機會多了,卻不曾走進去。You can stay there and I'm sure you will find many ways to have a good time。不知阻止他走進的,是肉體已得到的飽足還是精神上的拒斥,對權威的,對突破的。

    想到Anthony,其實他們不是沒見過。Anthony比他小,也比他晚進突破。或許是圈子不同,輝與他並沒什麼交集。在突破的日子他只顧著與周圍女孩打情罵俏——他懂交際,品味良好,又會控制氣氛,似乎有能找到他人最渴望對應的天賦。女孩都喜歡這樣的——他想。但男子呢?輝突然有些惶恐,隱隱約約想到Anthony與他似是同一類人。他往四處張望,在逼仄狹小的香港,自不會有荷塘,即便是以漁農為主的新界。幾年前他讀王文興陳若曦白先勇,沒有記情節的習慣只是一昧不求甚解地讀,像一個不斷往自己身體裏塞穀物的酒桶,不可預知以後會出現些什麼。但現在,他只記得新公園裏的紅蓮了。

    Anthony終於施施然出現時,已是遲了半個小時,不出所料。輝突然有些反感。他討厭遲到,那使他不得不面對某些長久以來的質疑。

    Anthony揚手,打了個招呼。陽光下的眉眼清楚得發亮。

    輝突然想起四年前的黃山。他的記憶力其實不好,總是只記得情感強烈的片段。他似是與Anthony同度過一個無眠的晚上的——直到此時他才想起這回事,但也想不起更多,只是記得他曾在Anthony身上看到了某種與自己相同的東西。但他們又是不同的——即便那晚的Anthony是那麼的千瘡百孔,他還是敏銳地發覺了他與自己破碎裏的不同。而那其實是Anthony自己說出來的。

    輝凝神,仔細看了看Anthony的打扮。簡單地T-shirt和長褲。此時已是四月天,香港的天氣與其說是孩兒面,不如說是伴君如伴虎。出門前輝仔細的看了天氣預報,在衣櫃裏找出了適合的衣服,足夠講究,又適合見老友與應付驟升驟降的溫度。而Anthony……輝在心中默默地嘆口氣。他的衣著大概沒有上述任何一項功能。

    他驀然想起Anthony讀的是KTS。而他讀的是HKU。同樣都是三個字母,背後卻是完全不同的際遇。

    他們都是家中的老幺,Anthony有四個哥哥姐姐,又是體貼的人;而他是家中的獨子,母親與家姊皆允許他任性。最後他任性地讀了grammar school,考了大學;而Anthony卻停在了九工。

    這是他們本質而無法改變的區別。

    Anthony突然停下了。

    輝有點驚訝,他自覺沒有說錯什麼。他不是一個善於說故事的人(絕對比不上Anthony——Anthony是萬人寵愛的小王子,這是在黃山的旅途中得出的結論,他仍記得Anthony繪聲繪色描述某部電影的場景),但在闡述自己想法時他不會有錯,在港大的生涯給了他這樣的自信與能力。或者這自信是他本來就有的,來自自小的倔強。

    點解諗定要寫詞啊。

    這是剛Anthony問他的問題。

    他說出了很多理由,從最高尚的將歌詞作爲一種文本,到突然對音樂有興趣,甚至到自己需要賺點外快,然後Anthony很誠實地說我們付不起什麼錢。

    那一刻他突然有些自卑。

    他是個從小生活在香港的蕃書仔,大學念的又是比較文學。理所當然的,他的中文並不好。前幾年的聯合宣言鬧得人心惶惶,撒切爾夫人的跌倒似是某種不明朗的預示,全城小報漫天。那時他快畢業了,不是一級榮譽,卻也有雙主修,前途似乎一片光明。但他驚覺他所掌握的一切,似乎不足以讓他迎來那個還是虛無縹緲的13年後的未來。他其實不是很確定自己平時所講的是不是中文(他當然知道他所精通的不是),他不是一個用功的學生,對學院裡的東西不感興趣,自然不會知道廣州話在漢語語系的位置——雖然他覺得一般英文系的學生都不會知道。但他需要做點什麼來減輕他的憂慮。於是他開始讀中文的小說,臺灣的香港的,西西的洛夫的,他日以繼夜地讀,似乎只有沉浸在書裏才能逃避那些背後靈般的恐懼。而現在,幾年之後,他覺得他足夠了,但他需要一個證明。一個來自他人的證明。

    他想用填詞這一樣,被視爲需要足夠多中文底子的工作,來說服自己。

    但他沒有對Anthony提起這一點。

    輝其實是矛盾的,這種矛盾源於其自身的複雜性。有些像是集中營里的猶太人穿上納粹軍裝帶來的施受重疊,或是在理解“被”有承受的負面義後連“被誇獎”也帶有幾分迷離的情慾色彩。他渴望著西方式的生活,一個足夠乾淨寬敞的環境,早已受夠了公屋——即便有不少快樂的時光在,但他永遠記得母親的哭。心底的輝卻又由衷地被俗所吸引。他其實不太喜歡Anthony唱的那些on the road的歌,既不安定又太文藝。他想做出點不一樣的東西。

    他在那一刻,莫名地,羨慕Anthony。

    轉頭看着Anthony的T-shirt,他不知何時領先了半個身子。印的是獅子山。

    輝突然覺得,其實KTS,也還過得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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